比如《后汉书》,当时的大家范晔写的,文笔好得没话说,但写人物传记时总忍不住要来点骈四俪六。例如写马援,非要来个“夫利不在身,以之谋事则智;虑不私己,以之断义必厉”;写董卓,非要来个“残寇乘之,倒山倾海;昆冈之火,自兹而焚”,空洞重复,比起《史记》《汉书》的爽利,总觉得有点多余。
四
文风,也要树典型。
先抓反面典型,隋文帝需要杀鸡儆猴,他很快找到了那只鸡——泗州刺史司马幼之。
这位老兄颇有来历,是大名鼎鼎的司马懿的后代,少年时就曾在北齐当高官,后来又在隋朝当地方大员,也算是乱世中的一号人物。
《北齐书》里还专门提到了他,说他为人清廉、高尚。他早年出使南朝,朋友写诗给他送行,诗写得还不坏,颇为慷慨激昂。有朋友如此,料想他本人也不是个庸蠹之人。
然而这家伙却成了文风改革的倒霉蛋。开皇四年九月,正是文风改革发动后的敏感时期。司马幼之顶风作案,“文表华艳”,估计是文章写得有点假大空,套话略多了些,被皇帝抓了反面典型,居然“付所司治罪”。
司马幼之到底被治了什么罪,我不得而知。但他出事时是泗州刺史,治所在江苏;最后去世时是眉州刺史,治所在四川,被发配到西部去了,大概和这次挫折不无关系。
抓了反面典型,皇帝又大力树立了一个正面典型——治书侍御史李谔。
对于皇帝的文风改革,这位李谔先生响应最积极,放炮最猛烈,很快就写出了多达一千字的长篇心得体会,叫做《上高祖革文华书》。
在文中,他强烈抨击浮华文风,“竞一韵之奇,争一字之巧”“连篇累牍,不出月露之形,积案盈箱,唯是风云之状”,而且指出坏风气的源头,是“江左齐梁,其弊弥甚;贵贱贤愚,唯务吟咏。”
李谔还表态说,坚决支持朝廷依法严惩司马幼之的决定,抓得好,抓得对,起到了教育警示作用;并积极声明:对这种类似的家伙,要“请勒诸司,普加搜访”,搞大走访、大排查,一旦发现,决不姑息。
值得一提的是,在后来积极支持文风改革的大人物中,还有一个影响比李谔大得多、地位也高得多的人——太子杨广。
杨广力挺文学改革,激烈抨击浮华的南朝文学,还努力写作一种新的诗歌,比如:
“肃肃秋风起,
悠悠行万里;
万里何所行,
横漠筑长城。”
诗不是一流的,仅论炼字对仗上的造诣,杨广似乎也不如他的手下败将——南陈后主陈叔宝。但在他的秋风里,涌动着一种新的东西。
五
时隔千年,我们回头看这一年,确实是文学史上极普通、极平淡的一年。
然而,在表面的平淡之中,却难以掩盖这个时代的独特——中国历史上极少有这样的时候,皇帝和太子,都成了提倡文学新风的战士。
这不禁让我想起此前350多年前,中国曾经有一对帝王父子,曾擎起了中国诗歌的天穹。他们是伟大的曹氏父子,而那个了不起的时代,叫做建安。
相比之下,杨坚和杨广父子没有曹操、曹植父子的天分和才华,但他们却同样站在了一个伟大文学时代的开端,看到了变革的方向。他们努力推动了那扇门,发出了呐喊。
这一年,距离后来的王勃出生只有66年,距离陈子昂出生只有77年。新的诗歌的种子正在血色、动荡中悄无声息地孕育,伺机绽放,直到唐诗的盛世。
伟大的时代往往都是这样开启的:当门被推开时,悄然无声,人们尚在沉睡。只有光照进来之后,人们才被惊醒,发出赞叹的声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