俗话说：画虎不成反类犬。在动物画中，画虎不易，画得好就更困难了。那么写呢？写一个人赤手空拳、活活打死一只已经吃掉二十人的吊睛白额猛虎呢？这不就更难了吗？施耐庵却明知山有虎，偏向虎山行。

 

施耐庵先是让武松上景阳冈之前一连喝了十八碗酒，明是壮人胆，实是给武松增加困难，那酒一名“透瓶香”，另一个名字叫“出门倒”，连武松都说，这酒好生有气力！试想一想，一个喝醉了酒的人，踉踉跄跄的，又怎能与一只猛虎搏斗呢！初读《水浒传》时，总以为武松手中有一根哨棒，为把读者引入彀中，施耐庵不厌其烦地先后十多次提到过这根哨棒。

 

可是，当那一只吊睛白额大虫出现时，施耐庵却是顺理成章地把这两个问题解决了，一是“武松被那一惊，酒都做冷汗出了”。然后是老虎一扑、一掀、一剪，都被武松躲过了；二是武松双手抡起哨棒，尽平生力气打那老虎时，不想老虎没打着，“原来打急了，正打在枯树上，把那条哨棒折成两截，只拿得一半在手里”。手中没了武器，更增加了武松的困难。然而，施耐庵有大才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，他让武松赤手空拳与老虎斗智斗勇斗力。先是“那大虫咆哮性发起来，翻身又只一扑，扑将来”。在这种情况下，武松不跟它硬拼，“武松又只一跳，却退了十步远。那大虫恰好把两只前爪，搭在武松面前。”老虎再凶猛也只是兽，它上面的这一招就露出了破绽。于是“武松将半截棒丢在一边，两只手就势把大虫顶花皮揪住，按将下来。那只大虫急要挣扎，被武松尽力捺定，那里肯放半点宽。武松把只脚望大虫面门上、眼睛里，只顾乱踢。”梁山好汉武功高强者多矣，但是，若论散打搏击，腿上的功夫，武松当属第一。所以，这大虫真是遇上不好对付的主了。武松腿上的功夫强，老虎的眼睛和面门弱，以强对弱，武松不把它的眼睛踢瞎面门踢烂才怪呢！大虫痛呀，于是“那大虫咆哮起来，把身底下爬起两堆黄泥，做了一个土坑。”这就更好了，“武松把那大虫嘴，直按下黄泥坑里去。”随后，武松左手揪住老虎的顶花皮，腾出右拳猛打，一直打了五六十拳。直打得那大虫四窍出血，动弹不得，兀自气喘，武松这才又用那打折的哨棒打了一气，直到把那老虎彻底打死。打死了老虎本就完了，然施耐庵不，他意犹未尽，还用“獭尾法”摇一摇，又让武松遇上两个披虎皮的猎人，吓得武松说：“哎呀，我今番罢了！”这样摇一摇，是不是更惊险，更好看，更留有无穷无尽的余味呢！

 

快板书上说：武松打虎美名传。从《水浒传》成书到现在，大概有四百多年了，爷读了爹读，爹读了儿读，一辈一辈往下传。为什么有这么大的魔力？说白了，也就是一句话，施耐庵把武松当人写。他追求艺术的真实，因为只有艺术的真实，才是最高级的存在。

 

景阳冈还在，离我老家二三十里地的样子。上个世纪末我去过，上了景阳冈，看了武松庙，还看到了一块颇为古老的“武松打虎处”的石碑，说是元代的，县志上不确定，说是年代不详。

 

我始终认为武松打虎是正剧，李逵杀虎是喜剧。施耐庵写了一个武松打虎，他不可能再写一个李逵打虎。于是，他就写了一个李逵杀虎。

 

李逵以为上了梁山就是当了官了，他跟他娘就是这么说的，所以就背着瞎老娘去梁山享福。天晚了，他娘渴了，李逵就把娘放下，去给娘找水喝。后来，他用一个石香炉给娘弄来了水。可是，娘却不见了，地上有血，寻到一大洞口，只见两个小虎崽儿在那里舔一条人腿。于是，喜剧效果就出来了，也可以说是带泪的幽默。前边李逵杀死李鬼之后，吃饭没有肉，他竟从李鬼的大腿上割下一块肉来，烧了烧就着饭吃了。真是一报还一报，你说，幽默不幽默，是黑色的幽默吧！李逵杀死了两只小虎之后，竟钻入那大虫洞内等老虎，果然，那母大虫很快就张牙舞爪地来了。“那母大虫到洞口，先把尾去窝里一剪，便把后半截身躯坐将入去。”施耐庵这样写，连金圣叹都发出了疑问：耐庵从何知之？我以为这不是编的，这是包袱。接着，施耐庵就把包袱抖开了——李逵一刀戳入了母老虎的粪门！粪门离牝门不远，想来也已戳烂了。仅这一下子就能引起众人的哄堂大笑，取得很好的艺术效果。据说，施耐庵是元末明初杭州的书会才人，他得吃饭，所以这喜剧效果他得琢磨。后来，李逵又杀一虎，杀法就比较正，好像杀虎就应该那样杀，这里就不提了。我要说的是，李逵回到梁山，诉说假李逵翦径一事，众人大笑。又诉说杀虎一事，娘被虎吃了，李逵流下泪来。然而，这并没有引起宋江的同情，反而引起了宋江的一番大笑。是宋江奸猾吗？是宋江幸灾乐祸吗？是宋江全无心肝吗？人家的娘被老虎吃了，你还大笑！

 

那么是笑什么呢？我以为是宋江觉得李逵杀虎好笑——明明是一出悲剧，却让他弄成了一场喜剧，或者说是悲喜剧。

（责任编辑：地理公主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