魏晋南北朝，对于史学家来说是一段尴尬的历史。在长达369年的持续分裂中，有六个王朝在南京建都，后人习惯地称之为“六朝”，这多少有一种排斥北方少数民族文化的嫌疑。政治中心的分裂与更替，使这段历史缺少一个承启转合的脉络，惟一能够串连的是艺术。

 

大分裂，给文人一个自由思考和选择的空间，道德规矩的废墟化，使一切精神层面的枷锁，不解自落。文士或避于竹林，或逍遥山水，吟咏书画，在一群工匠主宰的石雕界，依旧沿续两汉的流行主题，一斧一凿地雕刻象征祥瑞的神兽。

 

六朝的雕刻题材看不出与两汉的泾渭之分，然造型设计流露出一种夸扬豪逸的气派，其中最典型的是天禄、辟邪。

 

天禄、辟邪是一种使用材料广泛、流行时间很长的艺术主题。六朝皇家陵墓神道的石兽雕刻，基本由天禄、辟邪构成。上世纪30年代，中央古物委员会出版过一部《六朝陵墓调查报告》。在报告中，学者对天禄、辟邪作了专门探讨。对于天禄、辟邪的渊源，有两种见解。学者滕固认为：天禄、辟邪在六朝虽已“十足的中国化”，但其出现可以追溯到战国，其渊源是古代亚述地区，类似的主题也见于塞种、大夏以及希腊、印度的艺术。学者朱希祖征引古书的“如虎添翼”，认为有翼神兽在中国的历史非常古老，究竟是“吾国固有之遗风，抑外国传来之新范”，难以肯定。

　　

争论持续了半个世纪。2001年，《中国学术》发表了李零先生的《论中国的有翼神兽》。文章以春秋至东汉的时间为经，以出土地和国家为纬，广泛考证，最后，李以一种学者喜欢的可进可退的口吻，提出了称之“印象”的见解：

 

一、中国有翼神兽的形象，有带翼的狮、虎、鹿、羊等，其中天禄、辟邪最引人注目。它们出现的时间，大约在春秋晚期，与起源于两河流域的鹰首狮或带翼狮在波斯、中亚和欧亚草原的流行期，同步而略晚。西汉平定匈奴，开通西域后，有翼神兽的形象日趋活跃，广泛出现在铜器、陶器、玉器、石器以及金银器上。其精致巧小的有镇、砚盒和器座，硕大古拙的有神道石刻和画像石。

 

二、早期有翼神兽的出土地点集中于黄河流域，即与西域相通的甘、陕、晋、冀四省。

 

三、中国的有翼神兽受外来影响，又与中国古代艺术主题长期共存，二者互动相渗。战国以来，形成了由青龙、白虎、朱雀、玄武构成的“四灵”，后添入麒麟，称“五灵”，天禄、辟邪不在其中。

 

综上所述，天禄、辟邪在中国的祥瑞神兽之中，地位很微妙。它由来自西域的狮子演变成为一种纪念性艺术，享供于宫观、祠庙、陵墓，不仅深刻影响了诸多动物的“翼化”，同时改变了龙和狮子的形象。

 

二者的形象，在两千年间，一直经历着改造。先秦狞厉怪异，汉代简拙硕大，唐宋静穆柔和。六朝处于雕刻史的转型期，天禄、辟邪的工艺，由简拙趋于深雄、圆熟，充满了一种欲上九天的奔放气势和无拘无束的动感。

 

欲上九天、无拘无束，且有一点玄臆化，是六朝士子文人的典型气质。

 

这对青铜辟邪，身如虎豹，头似龙狮，额生双角，怒目圆睁，口大张，舌长齿利，下颌一绺长须，肋生双翼，翼上刻有羽毛状的阴线，身上布满鳞纹，腰部后缩，四腿弯曲，虽静犹动，势极獠戾，臀部高耸，长尾翘旋。

 

与六朝石雕相较，这对青铜辟邪，望似威猛，细观若王羲之的字，姿态灵逸、神采飞扬，一派天真之中，暗蕴一股绝云气、负青天、扶摇九万里的潜劲。

 

这对辟邪，是六朝某一个贵族士子坐席上的压镇，它在那个严禁立碑的年代，随主人一起入圹。千年之后，它又带着六朝人的逸气、精灵，重回人间。可是，它身上的斑斓绿锈，让人生出一种与南宋词人张榘一样的伤感：

 

六朝旧事，一江流水，万感天涯暮。

（责任编辑：多宝阁）